♦ 聖經說順服就蒙福?從凱撒幣、羅馬書,到初代教會政治觀—王崇堯

轉載自《校園》雜誌2023年11、12月號
聖經說順服就蒙福?從凱撒幣、羅馬書,到初代教會政治觀

作者∣王崇堯(台南神學院退休教授)


「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上帝的物當歸給上帝」是指政教分離嗎?「在上有權柄的,人人當順服他」教導我們無條件地順服統治者嗎?許多基督徒面對政治議題,會嘗試從聖經找答案。王崇堯作為資深的牧者和神學老師,帶領我們體會主耶穌、使徒保羅,以及教會教父所面對的政治處境,藉著聖經經文和先賢的榜樣,學習在參與政治的過程中作合神心意的選擇。


耶穌沒有教我們政教分離
基督徒對政治的看法常有兩種誤解:一是以為耶穌所說「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上帝的物當歸給上帝」,是今天「政教分離」的原則;卻忘了耶穌時代沒有政教分離這回事,當時的人也沒有這種認知。我們若仔細查考馬太福音第二十二章關於「凱撒的物」這段記載,便知道在此之前,耶穌已講過三個比喻來指責偤太人的領袖。他們是不遵守父親旨意的兒子(太二十一28∼32)、是凶惡的園戶(太二十一 33∼46),以及拒絕君王筵席的人(太二十二1∼14)。於是懷恨的偤太領袖法利賽人要來陷害耶穌,他們結合希律黨人前來詢問耶穌一個陷阱難題,問偤太人可否納稅給欺壓他們的羅馬皇帝凱撒?

這是一個難得的現象,因為法利賽人與希律黨人兩者政治立場不同。法利賽人是正統偤太人,納稅給凱撒是侵犯上帝的權力。然而希律黨人卻是希律王的部屬,他們的權柄來自羅馬,當然要奉承羅馬政權,強迫人民納稅給羅馬凱撒。在此,耶穌的回答一定兩邊不討好。回答要納稅,必定遭正統偤太人唾罵;回答不可納稅,豈不成為希律黨人為難他的最好理由?耶穌的回答「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上帝的物當歸給上帝」,充滿著驚奇與想像。新約學者巴克萊(William Barclay)認為當時的羅馬社會還沒有現今「政教分離」的想法。因此在「政教合一」的時代背景下,耶穌所說的這句話,可以解讀為一種對上帝的「信仰告白」。那就是在基督徒的信念中,什麼是屬於凱撒的就歸給凱撒,什麼是屬於上帝的就歸給上帝。


保羅沒有教我們無條件順服統治者
基督徒對政治看法的另一個誤解是,基督徒要無條件地順服統治者,而常被誤解的是保羅在羅馬書第十三章有關「順服掌權者」的說法。無可諱言,羅馬書十三章1∼7節是使徒保羅的一篇熱心的勸誡文,教導基督徒因信仰的緣故,而對執政掌權者採取服從的態度,因為權柄來自上主;而掌權者是上主的用人,為要在上主所立的世界維護良善及懲戒邪惡。
整體來說,羅馬書十三章1∼7節不能脫離羅馬書十二∼十五章的架構,獨自發展出一套所謂「順服掌權者」等荒謬的教義。事實上,保羅在羅馬書十二章∼十五章所針對的對象不是他所陌生的羅馬政權,而是他所熟悉的基督徒群體。保羅在意的是,他們要按照良善、愛鄰居、不要以惡報惡、與人和諧相處等大原則來生活。保羅在這段經文所言的也非自己獨創,早在偤太人的傳統裡,就有同樣的教導,例如強調要為當權者(甚至是外來政權)禱告,或是聲稱權柄只有來自上主等等。
其次,若省思當時整體政治情況,就不難了解保羅說這句話的用心良苦。保羅寫羅馬書的前幾年,也就是主後四十九年, 偤太人不斷發起騷動,羅馬皇帝克勞第(Claudius)下令驅逐羅馬城內所有偤太居民,命令他們離開城市(當然也就包括偤太人的基督徒,可參考徒十八 2)。直到五十四年尼祿(Nero)就任羅馬皇帝前,這個驅逐令才取消,而羅馬書大約是在五十五年至五十七年間完成的。當時,羅馬教會的偤太人基督徒可能還心存不滿,以不納稅作為反對羅馬政權的無言抗議。當然其中也多少摻雜基督徒末世彌賽亞觀的信仰熱誠,認定自己是天上國民,既然彌賽亞的王國即將到來,何必認同屬世、與上帝為敵的羅馬國度呢?

保羅也許耳聞羅馬教會的基督徒敵視羅馬政權,也知道羅馬政權迫害基督徒,於是認為教會亟需尋找一個信仰觀點,一方面可撫平羅馬教會偤太人基督徒的不滿情緒,另一方面也可向羅馬政權說明教會對政治權柄的看法。因此,保羅的重點不是有意去發展一套「順服掌權者」的教義,而是關心基督徒在強大的羅馬帝國勢力下,如何有智慧地見證,政治「權柄」其實來自上帝。美國神學家雷因霍.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在《人的本性與命運》(Human Nature and Destiny),指出這段經文的意思被過度延伸,而錯誤的基本假設就是認定政府不會危害美德,只會處罰惡行,這基本假設會產生一種對政府缺乏明辨的奉獻熱誠。


教父的政治觀
公元一八○年,羅馬皇帝馬可.奧理略(Marcus Aurelius)統治期間,北非迦太基教會發生十二位西拉殉道者(Scillitan Martyrs)的事蹟。殉道者代表西貝拉圖斯(Speratus)回答迦太基總督的控訴時說:「我們不承認這個世界的權威,我們寧願侍奉無人見過或無法用眼睛看到的上帝。我們從來沒有犯過盜竊罪,買東西時,我們都會納稅,也承認皇帝為我們的世俗領主;但我們只崇拜我們的上帝,衪是萬王之王,萬民的統治者。」又說:「除了真神之外,我們不崇拜其他神,衪是萬物的主宰和主人。我們也會為那些不公正地迫害我們的人祈禱。」

迦太基教父特土良(Tertullianus)在十二位西拉殉道者就義後不久,向非洲的總督、地方法官,帝國所有省分的總督和地方法官,發表一篇扣人心弦、為基督教辯護的《辯護文》(Apology)。在《辯護文》第二十八至三十八章中,特土良為基督徒被指控不忠誠於羅馬皇帝來辯護。他指出:「作為基督徒,我們會真誠地為凱撒的福祉祈禱,因為愛仇敵是我們的信仰,是來自基督的命令。」又說:「我們相信羅馬帝國的延續是必要的,因為那會延遲世界末日的來臨。事實上,我們比你們更忠誠於凱撒,因為我們承認凱撒的任命是出於上帝的旨意,儘管我們拒絕承認凱撒本身的神性。」特土良接著說「主」不該是凱撒的頭銜,而是屬於上帝的。


終末論的轉向

我們可以說,初代教會對政治的態度比任何一個時期都要冷漠。基督徒在基督再臨的極大盼望中,以及羅馬帝國壓迫下,很自然地把拯救投射在另一個世界的臨到。這種未來國度只能說是對當時被壓迫政治情境的一種信仰反射。然而,由於基督再臨與末世王國並沒有馬上實現,歷史的實際發展使基督教會漸漸失去對終末的熱切期盼。教父開始修正他們的終末觀,認定基督的再臨是不能預測的,而第一階段的修正就是減弱各種天啟文學(apocalyptic literature)對基督徒群體的影響,如《黑馬牧人書》(Shepherd of Hermas)或《彼得啟示書》(Apocalypse of Peter)等。


天國在人心而不在人間

第二階段,藉著亞歷山太學派俄利根(Origen)的思想,第三世紀的東方教會首先走出終末論的困局。受柏拉圖思想影響的俄利根神學,強調在短暫、現實可見的世界中背後的靈性世界。因此,俄利根在解釋主禱文「願上帝的國度臨到」時,特別把這祈求引向世俗生活的表現。他說:「清楚的是,當人祈求上帝的國度來臨時,是在祈求上帝的國度能夠建立,而且能在個人的生命中達到完全及結出果實。每個聖徒,臣服於上帝的靈性律則,上帝如同君王統轄著他,如同將他安置在一個秩序良好的城市⋯⋯我相信上帝國度的含義是理智快樂的掌權,智慧忠告的統理;而基督的國度就是讓救贖的話語能讓人聽到,讓正義及其他品德得以實現。」


忠於上帝、力抗世俗統治者
事實上,羅馬君士坦丁(Constantine)皇帝及後來繼承者所建構的基督教王國,徹底推翻了在世上建立上帝國度這種俄利根式的天真想法,儘管「教會歷史之父」凱撒利亞的優西比烏(Eusebius),對當時改信基督教的君士坦丁歌功頌德,認為他是歷史上最偉大的君王,如同彌賽亞一般,實在是上帝國在地面上實現的美好形式。

不過在歌功頌德背後,我們仍然看到早期國教時期,基督教會的教父對國家幾個不同類型的看法。例如,拿先斯的貴格利(Gregory of Nazianzus)在三八○年獲狄奧多西(Theodosius)皇帝任命為君士坦丁堡教會主教,他以「辭職」消極應對國教。後繼作為君士坦丁堡主教的屈梭多模(John Chrysostom)就不一樣,他接受國家授予的職位,同時竭盡所能批判國教的奢華生活,結果被國家驅逐充軍、死於路途。另外,當狄奧多西皇帝因境內一位巡撫被殺害而屠殺七千無辜平民時,西方教父安波羅修(Ambrose of Milan)就大膽革除皇帝教籍八個月,直到皇帝公開認罪才接納他重回教會。


給今天基督徒的啟發
試想想看:這些初代教會的基督徒,無論在國家迫害下或在國教的祝福下,不都掙扎於「誰是主」這個生命不可或缺的信仰告白嗎?這實可作為今日台灣基督徒的借鏡:我們如常向國家納稅,參加不同政治選舉活動。可是,我們選舉國家領袖時(尤其在二○二四年總統選舉),究竟是依循我們的「族群認同意識」、「政治認同意識」;抑或是以信仰告白中唯奉耶穌為主的「基督徒意識」,來選出誠實、能行出上帝公義,對人有愛、對土地有情的參選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