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祖父母給他起的名字叫王之嶺,原生於1930年農曆的6月初6,生肖屬馬。他生於山東寧陽的一個名叫湖村的小村莊,世代務農。他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大哥,下有妹妹。16歲那年,國民黨軍隊到村莊來強拉人當兵,規定每戶必需出一員17歲以上的男丁,因而按家中要求,謊報年齡代替大哥,好讓家業能留給長子。47年國共全面開戰,應該是濟南會戰,父親以國軍身份被俘於共軍之中,之後只能追隨共軍進行「解放戰爭」,一路參加了淮海戰役(徐蚌會戰)、渡江戰役,過程可以說是九死一生。
最後來到福建,因為父親不會暈船,便被派令參與古寧頭戰役,作為先鋒登陸部隊,結果就是大家都知道的,共軍大敗於國軍,父親只能再被俘於國軍。在國軍這裏登記戶口時,因擔心遭共黨查獲連累家人,因此改名賢亮,這就是他的台灣身份證上——王賢亮,生於民國18年6月6日——這個資料的由來。到今天我們由網路上的萬年曆查詢,才知道他的國曆生日是7月1日,的確,他的一生從來沒有過上一次正確的生日。
在之後的十多年,隨著國軍部隊的遷移,往返於金門與台灣各地,但因著作為共軍被俘的特殊身份,因此就算是外出放假,也必須有人隨行監視。受到長官鼓勵,他選擇乾脆休假時間留營讀書,幾年後竟然讓他這個原本只有小學三年級學歷的阿兵哥考上士官,並一路在國軍政戰體系中升上中尉指導員(今輔導長)。但因最後對軍中種種制度的不滿,因而與長官協議,用一個「以下犯上」的罪名在連降兩級後,以准衛申請提前退伍。
退伍後曾一度和軍中友人上梨山開墾種植蘋果,但又因為最終不能認同某種將非法開墾最後卻可「合法化」的手段,半年後也離開。幸而在以前長官介紹下,能到當時的行政院新聞局擔任收發雇員。在此期間日夜都待在工友室自己苦讀,準備公職考試,結果便考上高中同等學歷,以及台北市一般基層公務員,在當時的古亭區(今中正區)公所兵役科擔任課員。因為離開了部隊,有了穩定的工作,父親終於可以不受之前軍中「禁婚令」的限制,完成自己的終身大事。在友人介紹下,以並非招贅的前提向我的外袓母提親,與母親結婚,並之後住在母親家中一同照顧外袓母。這也是為什麼我的名字第二個字是我母親的姓氏的原因。由於基層公務員的薪資微薄,為了維持家用,我父親便在夜間兼職二份工作,擔任聯合報的送報員。
這樣,自我小時有記憶起,他便是每天傍晚六點到家,八點吃完晚餐就一定要睡,凌晨二點外出工作,早晨七點滿身大汗的回來,洗個澡吃完早餐再出門工作,日復一日,從四十多歲一直到六十歲,這樣不但協助我外袓母的住宅改建,也讓我們三個孩子都長大成人,最後甚至還能在永和買一戶公寓。甚至到最後公務員終於可以返鄉探親,他可以回到故土,回饋鄉里:修祖墳、建學校、供養許多人⋯⋯。但終究,他是在長官默許的前提之下違反規定出外兼差,並且無法配合當初夜間職班的規定,因此也斷送了公務員的升遷機會。對此,父親倒是看得很開,有一次他對我說如果要升課長,還要做一些逢抑拍馬的事,那不如就留在基層。
父親就是一個這樣正直的人。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就是1990年,他告訴我們他在區公所內的會議上,對古亭區改名為中正區的支持者公然開罵的事。對他來說,台北市的古亭之所以叫古亭,有其歷史的淵源。儘管「古亭」地名就現今歷史考證而言可能有不同的說法,但就他當時所知,是「鼓亭」的變異,也就是當年為了防止所謂的高山族下山攻擊漢人所設的一個警衛亭。然而無論其命名源由為何,在後蔣時代的台北市實再不需要再對威權歌功頌德些什麼。對這樣子的行徑,他看不慣地當眾對某位支持者開罵,至於罵了什麼不好聽的話,在此就不多說了。或許,也因為之前他在共軍中的記憶,兩相比較之下他對共產黨的印象遠遠好過國民黨。在後來組成的寧陽同鄉會中,幾乎只有他不是因為共黨的批鬥大會才「逃難」到台灣的,因而以他「紅五類」的出身,經歷過「三大戰役」的戰功,他常對我們說他要是留在大陸,就會是「離休幹部」。
這話或許是單純反映出他對政府不照顧基層的不滿,但也反映出他的某一種信仰,對當時的共產主義所編織出的「公平正義」的信仰。記得有一回,他在我的一位牧師朋友組織的常青小組聚會中,大家分享「對你影響最深的人」,他極為特別地說出一位歷史人物:毛澤東。對父親而言,他是真心相信,這個人物將積弱不振、公正不均的中華民族帶向了偉大復興,彷彿他從小生活在當時日軍佔領的山東寧陽所受到的欺壓,稍長之後受到鄉里自衛隊與保正的欺壓,以及來台後所受到的一切不合理的壓迫,都已然在那個他無法返回的夢中故土上得到解放。說這些並不是要在此反映他在現實世界中政治信念,而是他對公平正義的理想懷抱。對我來說父親就是這樣一個人:公正不阿,高風亮節。對我來說,他就是這樣的一位無懼於權勢的英雄!
誠然,父親也還有敦厚溫柔的一面。在待人處世上,不論是面對家人亦或是朋友,總是抱著能不麻煩別人就不麻煩別人的待度。他總是將最好的都留給兒女,寧可自己委屈。儘管我小時候因著調皮,總是受到他的嚴厲管教,但當我真正開始叛逆之後,對他的忤逆他都總是一笑置之。或許,他因年幼時就經歷袓父的離世,因此也從不知道該如何和我這種逆子互動,但對於父子之間的張力,他總是默默承受的一方。記得有一回父親節,叛逆的我送給他的禮物,是去書局買那那種教人如何作一個好爸爸的的書。他看到後只對我說,你居然還要教我怎麼當爸爸,倒是厲害啊!還有一回,我在他習字的書房,用一種戲仿老莊的口吻,寫下幾個忤逆的字眼:父慈,而後子孝;兄友,而後弟恭。過一週後我竟然在他的習字帖上看到,他將這幾個字再騰寫了一遍,彷彿只見到他對我的嘆息。從那一刻開始,我一直感受得到他對我的溫柔,甚至到了一種忍辱的程度。他就是這樣用體貼的愛一步一步將我導正,讓我知道該溫柔正直的面對人生一切的境遇。
直到年邁,行動已不便利,他還是不願意麻煩我們,非到不必要不會找我們協助,而且總是要我們早早離去,去忙自己的事。這樣的溫柔:不怨天,不尤人,直到他年老病痛纏身時,也不見轉變。他謙謙君子的風範,像是一棵大樹,一直支撐著我們全家,以致於讓我們都疏忽了他晚年的病痛折磨。在他離世之前,幾乎已經很難講出清晰的話語,但最後一句對我說出清楚的話,是在我幫他擦澡後說了聲:謝謝。我只能回他,我是你兒子,你謝我什麼啊!就是這樣,他從不將別人對他的好視為什麼理所當然的事,就算是至親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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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最後的病痛,發展的很快。但也有可能,就是他希望不要太麻煩我們再多照顧他。在最後,我要向父親說:儘管我現在仍承受著巨大的痛苦,一想到再也吃不到您包的餃子,再也不能陪您看一齣京戲,就令我悲痛,但我還是要謝謝您。能當您的兒子,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在人格的修養上,我這個逆子不及於您的萬分之一,但我會努力,不負於您對我們的教誨。您任憑著命運的牽引,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一位真正的客旅,一位永遠的異鄉人,但您從不向逆境低頭,無愧於每一個與您有關的人與土地。如今,您既已安歇於天家,家中事務就交給我們。此後我將謹記您自小告誡我們的家訓:勤能補拙,簡能養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