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我被約束兩小時之後

摘自 #不被約束的晚年 / 商周出版


「不是人」、「生不如死」,是我在手腳被約束起來兩個小時後,腦海中所出現的字句。

二○二○年五月,我參加了長泰老學堂舉辦的自立支援研習營,其中最重要的重頭戲是「約束體驗」。中午吃完飯後,老師發給每個學員一個眼罩、一雙免洗襪。在我們還沒有意會過來的時候,老師說:「大家選一個位置坐好,扶手椅、地墊、床……都可以,然後把眼罩戴上,襪子套在手上。」


我動作有點慢,正當所有同學都幾乎已經選好位置,或坐或躺的時候,我還在張望不知道要選哪裡。餘光一瞄,發現教室中央的病床沒有人選。我心想,躺床不是最舒服嗎?賺到了。於是就很自在地躺到床上,戴上眼罩,手上套著襪子。
沒想到,廖主任走過來,嘆了口氣:「朱醫師你選床喔,唉,等等你就知道了。」
戴著眼罩,什麼都看不見,我聽到透明膠帶不停被撕開的聲音,那聲音離我愈來愈近,覺得有點緊張。終於,老師來到我的床邊,用透明膠帶把我的雙腳交纏綁在一起,雙手戴上醫院常見的乒乓球手套,分別綁在左右的床欄上。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整間教室靜悄悄,我動彈不得,就這樣很彆扭的躺在那裡。


<恐怖的約束體驗>
前十分鐘感覺挺輕鬆的,我還在想著晚餐要吃什麼。但是慢慢發現到,愈來愈不舒服。首先是熱,好熱。因為不能動,背部與床接觸地方無法散熱,這股熱氣傳到全身,整個人愈來愈燥熱,身體很想扭動,卻無法移動半分。
沒多久全身都汗濕了。又過了半小時,開始出現手腳麻木的症狀。長時間幾乎都維持同一個固定姿勢不動,不麻才怪呢!再來,因為整個身體平貼在床上無法彎曲,胃、腰、屁股都很痛,那時我才明白,為什麼老師對我嘆了一口氣。
由於不能動,身體各處的感官都變得敏銳。「口好渴」的感覺大約在四十分鐘後出現,但是也沒辦法去拿水,很痛苦。平時明明一兩個小時不喝水,也不會覺得怎樣,為什麼現在變得這麼難受呢?

除了身體上的不舒服,心理的煎熬更難以克服。「不知道還有多久才會結束」的恐怖感覺會一直襲來,只能祈禱趕快結束。


不知過了多久,開始聽到一點聲音,心中出現興奮的感覺,「哈,要結束了吧。」但我錯了,老師開始用收音機,很大聲的播放佛經、神父布道、老歌。我平常很喜歡聽音樂,也不排斥聽不同的音樂類型,但是在當時眼睛看不到,聽覺很敏銳的狀態下,那些不習慣又大聲的音樂聲,簡直就像魔音穿腦。「快關掉!」我想說卻說不出口,因為我知道,這就是照顧現場真實的樣貌。
我想起前幾年去探訪家中一個因中風而長期住在護理之家的長輩,電梯門一打開,聽見護理站的姊姊們將收音機音樂開得好大聲,正在聽流行音樂頻道;走到長輩床邊,照顧長輩的外籍看護也在用手機聽印尼音樂……我忽然很能體會那個長輩的感受,應該也是覺得魔音穿腦吧。

我們永遠不會問他們:「你想聽什麼?」、「會太吵嗎?」理由很簡單,因為他們無法回答,就只能接受我們給他們的。


不知又過了多久,感覺到自己的意志愈來愈消沉,自己快不見了,甚至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這時候,工作人員會時不時地撞一下你的床,會突然把我嚇醒,很可怕。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他下次什麼時候又會撞到我的床。我開始覺得歉疚,自己平時去查房的時候,也會因為走很快,不小心撞到某個病人的床。「啊!真抱歉」、「應該還好吧」、「撞到一下下而已」,可能是那時自己給自己的藉口。
接著,老師們開始「不小心」把筷子、鍋子掉到地上,發出很大的聲音,令人很不舒服。「搞什麼東西,你不要這樣不小心啦!」、「我又不是故意的,它就掉了啊!」老師們很大聲地說話、吵架,那股不安的氣氛加深了我的痛苦。

更絕的是,老師們開始把水滴在我的耳朵旁邊、脖子上,小水滴慢慢流下來……好癢,可是又沒辦法抓。我全身不停扭動,這簡直是酷刑。


應該已經兩個多小時了……快結束了吧……正當我的意志慢慢要被擊潰的時候,老師們卻還沒結束,走過來很溫柔的說:「不要著涼了,感冒的話我們會被你兒子念耶,來,被子要蓋好喔。」我已經很熱了,老師又把厚厚的被子蓋在我身上,然後把冷氣關掉……

「生不如死」是那時唯一的想法。


終於,課程結束了。老師把我的手腳鬆開,露出一點「不好意思」的笑容。儘管身體輕鬆了,我的心情卻開心不起來。我想到我年輕時照顧過的病人,他們有沒有被約束過?我有很認真地看待給他們的約束嗎?我有用盡一切努力讓他們不要被約束嗎?
我想起已經去世的父親,他在生病的過程中有被約束過嗎……

一直到下課,我還在想這些事情。


<被約束的阿嬤>
「約束」這件事情非常常見,無論是在急性醫療或長期照顧中。
過了幾個禮拜,我去看一個安寧會診。那是個七十七歲的阿嬤,以前有中風,乳癌末期,這幾個月身體愈來愈差,愈來愈吃不下,常常嗆咳,所以這次又有吸入性肺炎。家人決定要幫阿嬤放鼻胃管,先補充營養。
我去看的時候,外籍看護和女兒在床邊陪伴,阿嬤剛被放了鼻胃管,意識不是很清楚,會不自主地去拔管子,所以她雙手被上了乒乓球手套,分別綁在兩邊的床欄上。


我問阿嬤:「還好嗎?」
阿嬤就開始哭。一直哭。女兒有點手足無措。
「很難受喔?」我對阿嬤說。
阿嬤邊哭邊斷斷續續地說:「把管子拿掉,好不好?」說著,她又試圖用手去摸管子,但是她做不到,乒乓球手套忠實地發揮著它的作用。
站在阿嬤床邊,我不停思考,這樣的約束有什麼用呢?為什麼要約束呢?
<為什麼要約束以及約束的缺點>
「照顧約束」的概念,最初源於急性醫療情境,例如:
˙當有重症患者需要被轉入加護病房(ICU)時,考量到身體充斥各種生命維持系統的情況,任何一條管路的誤拔,均可能對患者造成即時生命危險,所以為了病患的利益,必須加以約束。


˙當精神病患陷入突發的情緒高漲狂躁,呈現顯著的自傷或傷人意圖時,急救醫療團隊可能需要立即介入,針對缺乏病識感的患者實施緊急治療,有時包括穿戴約束衣,以確保其安全。
以上幾種狀況,醫生有時會根據《醫療法》的授權,施行短期的約束,以確保患者在治療過程中的安全。
也就是說,在醫療急性期,我們必須透過約束來保障病患的安全與健康。但是,現今長照機構中充斥著約束的行為,不外乎是為了「預防跌倒」或「預防拔管」等理由。而我想要強調的是:一、預防跌倒或是預防拔管,除了約束之外,應該有更好的方式;二、就算約束了,也不一定能完全達到「不跌倒」或是「不拔管」的目標。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約束呢?


更何況,非急性期的約束,若是時間過長,還可能會有以下的壞處:首先,這種做法可能對老年人的身心健康造成負面影響,增加憂鬱、焦慮和自我尊嚴低下。其次,長時間的身體約束可能導致肌肉萎縮、關節僵硬,進而影響行動能力和生活品質。此外,過度使用約束可能引起血液循環不良,甚至增加壓瘡的風險


<自立支援的「零約束」政策>
從我們前面分享的幾個長輩故事可以了解,自立支援照顧涵蓋了透過專業照護和復健技術,逐步協助失能長輩提升自主生活能力的範疇。這包括引導高齡長者恢復自行進食、能夠下床行走,以及獨立完成如廁等日常功能。在這個過程中,對於失能程度相對嚴重且複雜的照顧個案,或許初期可能需要短暫使用約束手套、約束帶等輔助工具,但這些應是做為暫時性的輔助措施,而非成為照顧的固有方式。
換句話說,自立支援照顧並非絕對排除約束,所謂的「零約束」,並非在所有情況下都絕對不使用約束手段。相反的,它強調的是始終保持心中有著零約束的理念。即使在某些情況下,不得不暫時採用約束手段,這種信念也不應被忽略或輕視。
日本在高齡照顧上是我們學習的對象,厚生勞動省在二○○一年就發布了「零身體約束手冊」,規定長照機構若是要約束高齡長者,必須要符合「急迫性」、「不可取代性」、「暫時性」三大原則。機構人員也必須在約束前中後,詳細記錄約束原因、評估內容,以及更重要的,長輩在約束過程中的身心狀態。
這樣的政策,其實正是希望把「零約束」的理念,厚植在每一個照顧老年人的照顧者心裡。


回到看安寧會診的病房,我站在阿嬤床前,看著那雙綠色手套,跟幾週前我在自立支援研習營戴的手套長得一模一樣,只有顏色不同。
我想起自己當時被約束的感受,於是跟阿嬤說:「阿嬤,那我們把手套拿掉,好不好?」
阿嬤突然猛點頭。
我轉過頭,對外籍看護說:「妳在旁邊的時候,可以幫忙看著阿嬤,讓她不要拔管子,就不用戴手套了。如果妳真的有事要離開,再把手套暫時戴起來。阿嬤睡覺時也不用戴。」
看護點了點頭。
我站在床邊,將乒乓球手套一個一個鬆開,阿嬤的哭聲暫停下來。


那天下班的時候,天氣放晴了,我回想起醫學院的訓練。在學校期間,我們學過化學性約束,也就是如何使用藥物讓病人鎮靜睡著,可以配合我們的治療;我們也學過物理性約束,學習何時應該要上手套,以及把病人四肢綁起來的各種方法和道具。但是,卻沒有一門課,教我們如何把病人的約束解開,把手套脫掉。老實說,在床邊脫掉病人的手套,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一個醫師會做的事。
但是那天下班離開醫院時,我覺得我離心中的那個醫師,又近了一點點。


摘自 #不被約束的晚年 / 商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