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士譯本(希臘文舊約) 為什麼「沒落」?—黃正人老師

本文見於2015.08 第29期衛神院訊


七十士譯本(the Septuagint)是將希伯來文聖經翻譯為其它語言的最早嘗試。在一封號稱是西元前三世紀中期由Aristeas從埃及寫給他的兄弟Philocrates的書信(在近代學者的批判眼光中,這封信的歷史性已經是飽受質疑,被歸在偽經〔Pseudepigrapha〕之類別)中,曾詳細敘述了這個翻譯的過程。

據這封信所說,希臘帝國分封在埃及的王,在亞歷山大城的圖書館長請求之下,派使者來到耶路撒冷的大祭司那裡,請他派遣通曉律法的長老下到埃及,將希伯來文的律法書翻譯為希臘文。


這位大祭司欣然派出了七十二位長老(每一支派六位)到埃及。他們受到熱烈款待,在完美地回答了國王關於律法的所有問題之後,被帶到一個島上,花了七十二天的時間完成了翻譯的工作。

所翻譯出來的希臘文經文在猶太社群的祭司和長老之前誦讀後,不但得到了一致的認同,而且他們共同立了誓,咒詛任何增添或刪減希臘文經文的人。


這封信的歷史性雖然受到質疑,它的幾項文學性意義還是可以清楚辨認出來:

(1)七十士譯本的起源在埃及;

(2)它是譯自大祭司所認可的希伯來文聖經;

(3)翻譯的工作是由適當的人所完成;

(4)它在猶太社群中曾經得到高度而廣泛的接納。最後這一點至少到西元一世紀末還是如此,因為在這時期,亞歷山大的斐羅和許多新約的作者經常引用七十士譯本,把它當作聖經。


在死海洞穴中也保存了許多七十士譯本的經文抄本,可以間接說明它在巴勒斯坦地區猶太社群中的流行程度。

初代教會的基督徒處在一個以希臘文為主要語言的時代和環境中,當他們誦讀(路4:18)、默想(徒8:32-33)或引用(太1:23)舊約的時候,七十士譯本是最自然的選擇版本,因為它可以說就是初代教會的聖經(當時可還沒有新約)。


在希臘文化風行的東羅馬帝國(它的壽命超過一千歲,一直存活到西元十五世紀中期),所謂的舊約就是指七十士譯本。

即使是在希臘文化沒落之後,在堅持希臘文傳統的教會中(東正教會,也稱為希臘正教會),七十士譯本仍然是標準的舊約聖經版本。


然而在猶太社群中,七十士譯本的角色就模糊得多。一般認為從第一世紀末以來,七十士譯本在猶太社群中的地位已經大幅滑落。在第二世紀上半葉開始陸續出現新的希臘文舊約譯本。

其中,最早出現的Aquila譯本忠實反映「希伯來原文」,得到猶太拉比們的稱讚。


這些新的希臘譯本被稱為「修訂」版本(recensions),隱約暗示原來的翻譯版本(也就是七十士譯本)有不少錯漏需要改正。

原本在猶太社群中受到熱烈擁戴的七十士譯本,如今卻被打入了冷宮,這到底是發生了甚麼事?


許多學者(包括重量級的七十士譯本學者Barclay Swete和經文校勘學者Emanuel Tov)相信,七十士譯本在猶太社群中沒落的主要原因與基督教會的興起息息相關。

新約作者引用七十士譯本中一些「怪異」的翻譯經文來宣稱耶穌成全了舊約的應許;在與猶太教徒爭辯時,基督徒屢屢藉著七十士譯本的經文,堅稱自己才是聖經真正的繼承者以及正確的解釋者。


可是,基督徒引用的經文和猶太拉比所讀的舊約經文有所出入,因為這時候的猶太聖經學者已經不認為七十士譯本是譯自於權威的希伯來文聖經。

在他們看來,七十士譯本與「希伯來聖經原文」有不少差異,而這些差異很不幸地「誤導」基督徒去讀出一些「希伯來經文」中「原本」所沒有的信息。因著基督徒如此的「僭取」和「誤用」,七十士譯本在猶太社群自然遭到排斥,終至沒落。


 

然而,筆者對於這樣的歸因心存疑惑,所以想藉著觀察新約所引用的舊約經文,來了解有哪些基督徒的信息是受到七十士譯本的「誤導」,而且是在今天最流行的馬索拉希伯來文聖經(MesoreticText,以下稱為「馬索拉經文」)中所找不到的。

由於篇幅的限制,我們只觀察馬太福音所引用的幾處舊約經文。


馬太福音所引用的舊約經文多半出自七十士譯本,在大多數的這類經文中,七十士譯本相當忠實地反映了馬索拉經文的意義(例如,馬太福音2:18引用耶利米書31:15〔LXX 38:15〕;馬太福音13:14-15引用以賽亞書6:9-10;馬太福音26:44引用詩篇110:1〔LXX 109:1〕),沒有誤導的問題。

事實上,新約藉由引用舊約所要宣告的信息,大多數是基於七十士譯本和希伯來經文之間的共同性,而不是它們的差異性。


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誤導」例子出現在馬太福音1:23:「必有童女懷孕生子、人要稱他的名為以馬內利。」所引用的以賽亞書7:14經文則是:「這年輕女子懷孕生子、她要給他起名叫以馬內利」(筆者的翻譯)。

希伯來經文所使用的字是(almah),通常翻譯為「年輕女子」,而不一定是指處女。但七十士譯本則選擇了一個特別的希臘字παρθε’ νος〔也是「年輕女子」,但特別是指處女〕,被馬太福音引用來說明耶穌「神蹟式」的降生乃是應驗了舊約的預言。


在這裡,馬太確實受到七十士譯本的影響,轉移了舊約預言的重點。以賽亞書7:14的重點在於「以馬內利」,而馬太1:23的重點則在「童女懷孕生子。」
馬太福音8:17「他拿起我們的軟弱、擔當我們的疾病。」引自以賽亞書53:4,譯文卻不是來自七十士譯本(『他拿起我們的罪、為了我們受痛苦』),而比較接近馬索拉經文(『他拿起我們的疾病、擔當我們的痛苦』)。


馬太很可能熟悉當時的希伯來經文,當他要強調耶穌醫治的事工時,也許覺得七十士譯本的翻譯不太符合他的重
點,所以就選用了希伯來經文,自己把它翻譯成希臘文。從這個例子可知:

(1)在引用舊約時,馬太並不一定都選擇七十士譯本;

(2)馬太知道七十士譯本與當時的希伯來經文之間有差異;

(3)馬太按著他的需要來選擇所引用舊約經文的形式。


如果最後這點會讓人皺眉頭,那麼再來看下一個例子

馬太福音2:6「猶大地的伯利恆阿、你在猶大的領袖中、並不是最小的。因為將來有一位領袖、要從你那裡出來、牧養我以色列民。」是引自彌迦書5:1,但馬太福音的經文既不完全像七十士譯本(「伯利恆、以法他之家阿、你在猶大各千人戶中雖然人少、將來必有一位從你那裡出來到我這裡來、在以色列中作領袖。

他的出處在起初、在亙古的日子』),也不完全像馬索拉經文(「伯利恆以法他阿、你在猶大各家中為小、將來必有一位從你那裡出來、在以色列中為我作掌權的。他的根源從亙古、從太初就有」)。


很難理解,為什麼馬太省略了舊約經文中的最後一句話,卻自己加上一句「牧養我以色列民」?無論如何,這個例子讓我們進一步看到馬太在引用舊約經文時所展現的自由度。
類似的自由度也可以在使徒行傳和保羅書信中看得到。

這些新約的作者並不是被「誤導」,事實上,他們是在主導。對他們而言,「精確地」引述舊約經文並不是那麼重要。

在基督耶穌的新啟示裡,他們已經掌握了解釋舊約經文的鑰匙。他們所傳講的信息如果讓猶太社群感到被冒犯或悖逆,原因肯定不在於七十士譯本,而在於耶穌基督──祂的生、死與復活。與此相比,不同版本經文之間的差異不過是小事。


就以上的觀察,在新約的引用範圍內,七十士譯本和希伯來經文之間的差異並沒有甚麼決定性的影響。七十士譯本之所以在猶太社群中沒落,不應歸咎於基督徒與猶太社群之間的爭辯。

就筆者所知,真正的原因在於舊約希伯來經文的標準化。現在已知,在耶穌降生的時代,希伯來文聖經並不只有一個版本。


七十士譯本和馬索拉經文之所以有所不同,不是因為翻譯者的粗心或不稱職,而是因為七十士譯本是譯自一個與馬索拉經文不同的希伯來聖經版本。

抄寫死海古卷的文士知道這個事實,馬太和保羅顯然也知道。在不同版本的聖經之間,他們並沒有感受到什麼張力,也沒有哪一個版本比另一個更有權威


這種不同版本共存的和諧,在西元一世紀末左右發生了變化,因為某一個版本(就是後來發展成馬索拉經文的版本)成了希伯來文聖經的標準版。不同版本之間的張力開始出現,標準版本越趨主流,非標準版本(七十士譯本)就漸漸沒落。


二世紀上半葉出現Aquila希臘譯本的目的並不是要修正七十士譯本,而是跟隨並推廣標準版的希伯來文聖經。Aquila譯本讓不懂希伯來文的基督徒也感受到不同版本之間的張力。


初代教父警覺到Aquila譯本和七十士譯本之間的差異,因著焦慮而做出不同的反應。二世紀下半葉的愛任紐和游斯丁認為,Aquila譯本是出於猶太人的惡意竄改,三世紀上半葉的俄利根則態度比較務實,編了一部六版平行聖經(Hexapla),把標準版的希伯來經文和所有希臘文譯本並列,比較其中異同,希望調和七十士譯本和希伯來經文之間的不一致。


到了四世紀耶柔米進行拉丁文譯本時,他決定捨棄七十士譯本,直接從標準的希伯來經文進行翻譯。於是,七十士譯本在西方教會也從此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