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25
綽號:排骨酥 51年次 住樹林五樓透天厝
父親早逝,母親八十多歲,上有一兄、一姐(歿),下有一弟一妹。
曾開設賭場、吸毒、針頭感染愛滋,手與腳滿是刺青
在這裡居住四年多,常與旺仔、阿昌聚在一起。
使用ㄇ型輔助器行走
記得去年12月份剛進入這個養護中心時就認識排骨酥,他常與旺仔、阿昌聚在一起聊天、看電視、玩撲克牌,他們總是彼此分享零食與咖啡,感情非常好。這八個多月來,我關懷了不少住民,也持續關懷幾個特定對象(也就是中心所謂的頭痛人物)。但對於排骨酥,我總有一種感覺….時機還未到,即使他每次都對我和顏悅色,有說有笑,也常一起玩牌七,應該算是蠻麻吉的不是嗎?事實不然,他總讓人有距離感,我幾乎可以用”笑面虎”來形容他。有幾次想深入了解時,他會用簡單幾個字帶過,因此,我把重心放在其他住民身上(部分無法完整表達的住民,我會靜靜地坐在身旁,握著住民的手為他祈禱),也希望讓他看到我真誠的關懷!首先,除了經常”露面”之外、就是陪他們玩撲克牌,以及鼓勵他加入運動的行列(有幾位住民每天固定會使用立式手足運動器材,每次設定15分鐘)。

記得這是5月的事了…。
「旺仔每天固定早晚一次運動,你是否也願意這麼做?」
「(搖頭)這樣很累!」
「玩排七都不會累厚?(我們熟了,可以有話直說,但仍然有距離感)」
「(微笑)動手不會累,那個東西動手還要動腳,麻煩!還是躺床上舒服。」
「你好不容易從一樓(臥床不起)搬到二樓(可自主)住,表示你進步很多了,你甘願把這個進步一直停留在這裡嗎?從今天開始,每天早晚各一次,何況旺仔和阿昌回蘇澳老家,今天我陪你作運動,走!(硬拉他起來)」
三個多月了,他每天早晚都做運動,阿昌熱心地拍下幾秒鐘的影片傳Line給我。從運動後的第二個月開始,他早晚各做兩次,這是很大的進步。每當我上山就會問他:
「現在走路是否比較有力氣?」
「腳比較有力,真的差很多,很謝謝妳!(給我一個不同以往的微笑,但我很想知道他願意的心,背後那股力量…。)」
「有一顆願意的心,這是不夠的,最要緊的是願意踏出第一步,所以,我們其實可以改變現狀的,不是嗎?」
「(點頭,微笑)」
我每周看著他的步伐,雖沒有明顯的改善,但起碼不是床上與長椅兩邊躺,進步或許很慢很慢,但他的決心已經將每天固定的運動成為生活中重要的、必須執行的一部份了!從一剛開始的距離感,逐漸熟悉,一直到阿昌每天跟我Line問候:「妳周二早上會來嗎?誰準備了餅乾要給妳、誰準備了三合一咖啡要給妳、我準備一個家裡自己栽種的大絲瓜要給妳…」這一切讓我感動,但與排骨酥之間破冰的時間依舊冗長,我祈願愛與關懷能化解一切的防衛與隔離,讓馬丁•布伯的「關係哲學」在這裡扎根、孕育、實踐、活化進而傳承,但我一個人的力量非常有限與渺小,求主憐憫!
「今天可以跟你聊一聊嗎?」我站在運動器材旁盯著他!
「好啊!等我一下,快好了」片刻後我們在長椅上坐下來,八個月後才能聊,我心想他內心一定有牢不可破的堅強。他不像其他住民因軟弱、孤獨而願意對我敞開暢談。「要聊什麼?」
「(這樣的開場白,著實讓我有點退縮了)嗯嗯…願意談談過去嗎?」
「過去有什麼好談的?反正都過去了啊!」
「(點頭。我開始啟動CPE法則)那麼,你來這裡多久了?」
「四年多了吧!」
「有家人或朋友來看你嗎?」
「媽媽,以前每個月都來看我,現在膝蓋不好,我們就用視訊!」
「你的表情似乎很感恩,也有些擔憂,請問媽媽多大年紀?」
「快九十囉…」
「家裡有幾個弟兄姊妹?」
「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姊姊生病過世了,下面一個弟弟一個妹妹。」
「老家在哪裡呢?」
「樹林。」
「有人陪伴照顧媽媽嗎?」
「有,我家是五樓透天厝,都住一起,媽媽住一樓。」
「來這裡之前呢?」
「…在北所戒毒一個月。」
「戒毒?」
「唉…都是自己的好奇心。我朋友吸毒,常跟我借錢買毒,買到後來我就跟他拿,自己也染上了。」
「是什麼毒品?」
「海洛因!」
「(他逐漸卸下防衛了)你朋友常跟你借錢,表示你的經濟狀況不差,那時候的工作是?」
「跟朋友合夥開賭場。(嘴角一抹微笑)」
「那時候經濟條件好,朋友借錢你也很海派,那麼,你常常拿錢回家是嗎?」
「(點頭)媽媽的生活費,看病住院或需要什麼,甚至整個廚房打掉買進口的廚具,都是我出的錢。」
「其他弟兄姊妹的工作比較不穩定嗎?」
「我弟弟跟妹妹都在工廠工作。」
「大哥呢?」
「他是分局長。」
「分局長?」
「(點頭,微笑)」
「若是家庭聚會或是過年團圓飯,你跟大哥對眼豈不是很尷尬?」
「是啊!」
「媽媽或是兄弟姊妹對你的收入有意見嗎?」
「當然有,但我不理會!」
「你不理會是因為當時覺得唯有錢是萬能的,可以取代一切,是嗎?」
「(點頭,收回笑容了)」
「談談北所那一個月,是如何撐過來的?有什麼醫療措施嗎?」
「每天喝”美沙酮”(我趕緊低頭Google,用最快速的方式掃了一下美沙酮是什麼。)」
「毒癮上來的時候是…?」
「流眼淚、鼻涕,上吐下瀉…么壽痛苦的,好在,撐過來了。」
「北所有關懷師嗎?」
「像妳(我有點失落了)這樣的嗎?有!就問一些”你為什麼吸毒”這類的問題。唉…有問跟沒有問一樣,不像妳,每個禮拜都來陪我們,又常常帶點心來(他朝我微笑,此時,我感到安慰了,輕拍他的肩)」
「離開北所後,是如何來這裡的?」
「那時候把毒戒掉了就回家住。後來有一天頭暈,暈得很厲害,我以為小事,可是手腳越來越沒力氣,送到亞東醫院掛急診,檢查出來是HIV。」
「當時醫生告知你的時候,心情是?」
「整個人嚇暈了。」
「傳染途徑是?」
「針頭!」
「然後你開始接受治療?」
「(點頭)」
「你一開始說,過去的事有什麼好聊的。是啊!讓它過去不是很好嗎?反正也回不去了。事實不然,過去的種種是忘不掉的,之所以拿出來談,重新回憶過往,對現在的生命是有幫助的。這是一種省思、也是檢驗,因為痛苦讓人成長,同時也會讓人性扭曲。你很勇敢的撐過來,但有些中心的頭痛人物卻非如此,需要社工花加倍的時間都不見得有成效。」
「(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此時,調皮的阿昌又湊過來想聊天。貼心的旺仔喊著:「你不要過去打擾他們啦!」我安撫了阿昌,轉過頭繼續與排骨酥談下去…。
「當時你的心情如何調適?對過去的生活以及HIV?」
「非常難過(停頓了些許),但是碰到了就去面對。…我在亞東醫院治療,然後住院、回家、住院、回家,這樣好一段時間了。我的行動力很快地變為零,後來,醫院社工把我轉介到這裡。」
「家人對你有怨言嗎?特別是媽媽的心情…。」
「(低頭沉思一會兒)媽媽只跟我說了一句話:『孩子!我永遠不會放棄你!』」
瞬間我哽咽了。過去幾個住民的訪談內容,幾乎都是家人一開始會來,隨著時間的流逝,口中說的一家人也已分道揚鑣、逐漸冰冷,連養護中心的住宿費也不聞不問(有些住民可以申請中低收入來抵這裡的費用)。甚至有些家人將其視為汙穢與不潔,深怕影響家人聲譽。慢慢的,住民開始成為佝僂的雕像,在自己的角落裡慢慢萎縮…。而媽媽的一句話,他勇敢地站起來,從當時住一樓的零行動力,逐漸恢復,再搬到二樓(稍有自主能力的住民的集中處所)。血濃於水,復健之路隱含著無限的懊悔所引發的力量,為了媽媽一句話,將過往跅弛不羈的歲月徹底從生命中割除。
「對媽媽這句話,有什麼感覺?」
「(低頭沉思了好一會兒,突然轉過來對我微笑,然後點點頭)…很對不起她!(我用眼神示意他說下去)我以前很會念書,讀新埔工專電子科,後來想賺錢,就認識一些黑道朋友一起開賭場,那時候我就輟學了。原本我這條路是大哥走的,因為我以前念書很好,大哥愛玩又混黑道,結果反過來他考警察又做了分局長,我反而走了這條不歸路,讓我媽媽傷心(年屆六十,仍然是媽媽的心頭肉)。」
「媽媽現在腳不方便,不能常來看你,視訊是否讓媽媽比較安心?」
「(點頭)」
「這裡的社工借給我一本羅一鈞醫師所寫的《心之谷》,他長年治療愛滋病患者,現在醫學界的新藥有很好的療效,只要努力復健,大多能跟正常人一樣在社會上工作,或是重回家庭生活。所以,幾個月前我鼓勵你運動,也是這個原因,我們可以選擇不停留在原地,只要跨出第一步,生命有太多的可能性是我們可以扭轉的。」
「唉…真沒想到跟妳聊這麼多,還是很謝謝妳!」
「我也很謝謝你讓我見證你的勇敢。那麼,我們現在再去運動好嗎?」
「好!」
阿昌已經在旁邊等我們許久了,吵著要玩撲克牌,排骨酥回他:「麥岔啦!等我運動完!」阿昌習慣性調皮的嘟起嘴巴,我說:「你去旁邊為他加油打氣啊!」
我走進另一位住民,葉先生,他無法完整表達言語,因此我們沒有過多的談話,但是我常常看到他”等待”我的眼神,因為他知道我每次都會來為他祈禱!
二十多年前的一場嚴重車禍,讓他臉部變形,左手與左腳有長達20公分的鋼條,我並未問社工或個管師關於他的身體狀況(HIV來源)及家庭狀況,只知道他包著尿布、需要人攙扶才能坐上輪椅。我常常屈膝在地上,用2266的閩南語跟他解說耶穌的故事,每一次他都聽得很專注。但他龜裂又黝黑的皮膚,一直吸引我的目光,加上酷暑時節,他的皮膚會搔癢,個管師會為他上皮膚藥膏,這藥膏加上汗水,形成皮膚上一層黏液。每當我握著他的手為他祈禱時,這樣的黏液讓我難過,尤其是這樣的夏天,常人巴不得用頂級香氛沐浴乳去洗個冷水澡,他卻必須忍受一身的黏液與異味,躺在床上度過每一個寂靜、孤獨、無止盡的夜晚…。祈禱完,我會給他一個擁抱,有時撫摸他的雙腳,但黏液會沾到我的臉上及手上,這種心痛與不捨的感覺持續到我下一次的探訪…。
耶穌時代的猶太人,看的是外形與祂的身世,往往忽略了深層與超越的啟示。耶穌是生命的糧,給我們在信仰中的典範就是尋找窮人、罪人、病人,引領他們進入永恆的國度。因此,越是微不足道甚至被唾棄的人事物,往往隱藏著上帝國的啟示。曾經有一位弟兄跟我分享,一位植物人姊妹命在旦夕,家人請求牧者前去為她祈禱,但只見這位弟兄在一旁關懷安慰,牧者卻在身後拼命滑手機(因為這家人毫無奉獻能力)。幾日後,教會另一位長年大手筆奉獻的無敵富豪的母親因失智末期緊急插管,牧者一接到電話,即使是半夜兩點也隨傳隨到。…確實有不少人在經驗世界,沉湎於利用,替自己在此岸與彼岸建構出理念王國。在理念世界(彼岸)的門前,脫掉醜陋的衣裳,披上聖潔的外袍,以為這樣能領悟到基本性存有(primal being)或必然之存有(necessary being)而自鳴得意。因此,馬丁布伯說:「最神聖的虛妄乃是偶像;最高尚的偽善情操即是墮落」。他也曾批評:一般人,既不熱心又不願意開創有交流關係的世界,他們的一套主張,就是把人物釘死在歷史上,把人的話收錄在圖書館裡,他們把教訓立為律法,不管是完成或是破壞,以同樣的方法編入法典。他們樂於增添一些尊崇與敬畏,再加入一些適當的心理學,以適應人們的胃口。使得聖容在寂寞的黑暗中愈發慘淡!
這樣慘淡的聖容如往常一樣陪伴我徒步走下山,我習慣性地與沿路的花草樹木對話,這些美麗的受造物佇立在這裡多少年了?看著爬山運動的人們與這附近山坡上的大片豪宅,百萬名車進出、加上社區專有的接駁車,是與世隔絕的安逸舒適與寧靜。這片可敬的受造物釋放的芬多精與花香,讓這裡的蟲兒鳥兒宛如生活在天堂…。但天堂被人們所謂的價值觀、道德觀、自聖觀給硬生生的區隔了。在這”偽天堂”裡面的塵埃,如同在畢士大池旁躺了三十八年的癱子、患十二年血漏的女人,正在與命運抗爭,為生命搏鬥,為痛苦請求答案。…霎時,排骨酥與葉先生的面容浮現在眼前。……卑微如我,祈願將自己的渺小獻上,與上帝的大旨意會合:「願你的旨意成就」進而,是「藉著你所需要的我」。人啊,佇立在真理的一切莊嚴中且聆聽這樣的昭示:人無「物質」不可存在,但僅靠「物質」則生存者不復為人。